裴芷向來是個雷厲風行的利落人,在猜到了前因後果之後,也不多問,只點頭道:「好,我帶你們去找!」
不過兩刻之後,一行人便已來到了李府——也就是裴芷自己的家中。
裴芷的丈夫少時貧寒,多受岳家照拂,如今裴家出事,他便各處疏通門路,折騰了幾個月才得了個國子監的缺,艱難地調回了京中。
此時他自然不在家,裴芷也不意外,隨口抱怨了句:「他如今是官小事多,跟個看孩子的老嬤嬤似的。」不過想想又笑了:「但事情辦得倉促,能回來就不錯啦。」
「看孩子?」容祈眉梢輕挑,似乎覺得此言十分有趣,「不知尊夫是……」
裴芷一邊叫人去取嫁妝單子、開庫房,一邊說道:「哦,他呀,如今在國子監,是那裡的監丞,雖不講經授業,可平日里的瑣碎雜事卻多得很,忙起來的時候宵禁前都回不來家。」
容祈瞭然道:「原來是國子監的李思敏李監丞,久仰了。我常聽聞李監丞為人沉穩清正,假以時日必是國之砥柱。」
裴芷沒料到他一個備受聖寵的勛貴子弟居然會知道自己不過是從六品官的丈夫,先是有點訝異,又忍不住自豪起來,笑道:「侯爺過譽了,什麼清正,他不過是一副硬梆梆的臭脾氣罷了,我還時常擔心他無意間得罪了同僚呢。」
兩人寒暄得異常融洽,李松君不禁低頭撇了撇嘴,覺得那位毒蛇化形似的靖安侯果然虛偽極了。
容祈瞥他一眼,狀似無心地笑道:「剛直自有剛直的好處,又不是不通人情世故,裴大娘何必太過自謙。」
李松君臉更黑了。
恰好庫房已開,裴芷一無所覺地接過燈燭,令僕婢在外等候:「剛搬回來時,我正好去看過一遍物件,跟我來吧。」說著,便親自進去帶路。
花羅瞅瞅臉黑得宛如債主的李松君,替他哀悼片刻,而後輕輕戳了容祈腰間一下:「你平白無故誇我姐夫,究竟在打什麼壞主意呢?」
容祈不說話,無辜又委屈地回頭望她。
花羅白他一眼,總覺得那副神情越看越像準備給雞拜年的黃鼠狼。
正腹誹著,就聽容祈又閑聊般問:「說來我也識得幾位正在國子監讀書的朋友,聽聞那裡有一位段司業,他們每每提起此人都甚是苦不堪言。李監丞新來乍到,又是段司業的下官,近來可曾受過委屈不曾?」
裴芷只道眼前這備受聖寵的小侯爺是愛屋及烏,所以才有意照拂自己的丈夫幾分,她生怕給花羅添麻煩,便避重就輕地笑道:「哪有什麼委屈,或許新調任回來難免略有些不適應,但他一個大男人,難道分內的事都處理不妥當么,侯爺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實在不必為他費心。」
容祈微微有些錯愕,可面色卻放緩下來,笑意也真誠了許多:「李監丞自然是年輕才俊。」
頓了一頓,他才又說:「可惜今日不是休沐日,不然若能結識李監丞也是一樁美事。」
裴芷還沒覺出如何,身後花羅在聽到「段司業」這幾個字被反覆提起時就明顯地意識到了不對,憋到此時已快要百爪撓心了,好容易找到個空隙,壓低聲音湊到容祈耳邊:「快說快說,你到底打著什麼主意呢,莫非真看上了段家的女兒不成?」
容祈神色不動,牙縫裡輕輕擠出幾個字來:「閉嘴,小混賬!」
或許是天隨人願,兩人剛鬥了一句嘴,外邊就跑來了個婢女匆匆稟報:「娘子,郎君回來了!」
裴芷一怔,笑道:「這倒好!」
說著,連忙快步走到庫房深處,點了幾樣東西並一隻單人便能抱起的藤箱,吩咐道:「把這些好生送到小花廳里去,也請郎君過去,別忘了仔細備一席宴。」
而後也沒注意到那婢女一臉欲言又止的神情,對容祈幾人笑著解釋:「我出嫁時,父親說夫君家世不顯、人卻有志氣,若我陪嫁太招搖,反倒有些仗勢壓人的意思了,所以將奢華物件減了大半,皆以樸實合用為要。到如今,除了田莊地契,整副嫁妝中我最珍惜、絕不會變賣的東西其實倒都不是什麼貴重物件,待會我一一拿出來給你們看。」
另幾人便心中有數了,若裴簡真的將東西偷偷藏在了女兒的嫁妝里,便也必然在那幾隻箱籠中了。
李府並不大,說話間已到了小花廳。
那幾件箱籠物件都已被腳程快的僕婢安安穩穩送了過來,正依次擺在桌上。
裴芷洗了手,打開了桌邊狹長的木匣,小心地揭開裡面層層包裹的絹布。見到露出的兩幅捲軸,她面色微黯,嘆道:「這兩幅字是曾祖賜下的手書,賀我出生之喜。」
花羅盤算了下,發現那已是二十六年前的舊事了。
而二十六年前對於裴家來說,實在不是一個好年景。
果然,下一刻裴芷便拈帕輕輕擦過捲軸烏潤的軸頭,幽幽道:「只可惜未過幾日,他老人家便以身殉道了。」
捲軸上並無藏物的痕迹,連紙張也薄得幾可透光。
容祈將紙上的淋漓墨跡從頭到尾檢查了數遍,什麼異樣也沒有發現,最終只說:「帝師高風峻節,心憂天下……」
可惜不知變通,所以只能被污濁的現實逼迫,將一身凜冽風骨盡數撞碎在了藏污納垢的宣政殿中。
裴芷不知容祈心中所想,只搖頭笑了下,便收起字幅,又打開了旁邊的小匣子:「這是我百天時祖父親手畫好圖樣、命人為我打造的長命鎖,是老家那邊流行的紋樣。」
巴掌大的小盒子普普通通,屋子裡的氣氛卻愈發沉重得近乎凝滯。
與裴帝師的手書一樣,這東西也同樣令人唏噓不已。
裴家人回原籍守孝未久,大齊朝中愈發禮崩樂壞,朝內不思政務,一味奢靡無度,在外兵患四起,耀武揚威的異族使節甚至敢在國宴之上嘲弄少帝。
也正因此,裴帝師的獨子,原鴻臚寺卿裴知節才會被一心整頓朝廷制度、洗雪恥辱的少年帝王奪情起複。
誰知造化弄人,他壯志未酬,便慘死在了返京的途中。
從此,裴家男丁就只剩下了當時剛剛弱冠的裴簡和更加年少的裴素兄弟兩人。
這藏在嫁妝中的一件又一件的舊物,確如裴芷所言,絲毫也不珍貴,但其中卻彷彿包含了裴家數十年興衰的縮影。